维舟
维舟

方艙裡吃的苦

真正的問題並不是它條件的好壞,而是你不應該對它產生依賴。
南匯方艙內漏雨

昨天上海暴雨,網上流出不少視頻、圖片、證言,南匯方艙醫院是“屋外下大雨,屋裡下小雨”。在視頻裡,遠處牆上掛著“群防群控,眾志成城,遏制疫情,我們一定能贏”的標語,而近處卻是一張張床鋪都蓋著防雨布。對許多人來說,這可能是他們一輩子都沒有過的經歷。

在視頻底下,最高的讚大抵都是這樣:

“這不是雨水,這是上海人民的淚水。”

“這其實是老天的淚+全國百姓的淚。”

“一場不懂事的雨,沖走了衝花了畫在這城市上的濃妝。”

“理解了為什麼那麼多人陽了但就是不願意去方艙。”

方艙之所以漏雨,原因很簡單:這是在短短四天裡建起來的,來不及做防水。網上不乏有人在罵“豆腐渣工程”,要求嚴查,但問題真正的關鍵並不是哪個在偷工減料,而是一個神話的破滅。

兩年前武漢封城時,火神山、雷神山兩大醫院連夜開建,無數人流淚追看直播,那是“基建狂魔”為我們帶來的無窮信心——只要中國人行動起來,就一定能克服困難。也是因此,《方艙醫院真神奇》這樣的神曲才應運而生。

當時很少人意識到一點:這種能力也是有個限度的,一旦像上海這樣遍地開花,一兩座方艙遠遠填塞不下時,各種捉襟見肘的紕漏是遲早的事。於是,到了這一次,方艙裡幾乎很少傳出什麼能讓人感動的消息,倒是有種種傳聞表明,方艙醫院一點也不神奇。

這早已不是新聞了。 4月2日浦東疾控中心專家就在電話錄音裡說,方艙條件差,去那兒也得不到有效治療。 4月10日,微博賬戶“晴天豬豬88”發布一條視頻,一天內就有超過107萬人瀏覽,她說在上海世博方艙H1已長達15天,“現在核酸檢測報告一會兒陰一會兒陽,很多人都已處於崩潰的邊緣。”

這不是醫護人員不努力,他們也已累死累活,但不少倉促改建的方艙內部通風不良,標識不明,以至於醫護人員也每天冒著被感染陽性的風險——要說崩潰,可能他們才是這段時間來最崩潰的群體。大概正因此,日前才傳出了“生龍活虎的病人救助累癱的醫生”這種乍看讓人啼笑皆非的事。

世博方艙由福建援滬醫療隊接管(圖源:福建日報)

當然,也有人在這樣的環境中如魚得水。 4月11日,有一段對話在微信群裡到處流傳,其中一位“紫小汪”說,在方艙管吃管住,不用搶菜,簡直樂不思蜀,“真的,你在這裡,說句難聽話,除了上廁所你得自己去,其他都給你弄的好好的,完全不用你自己動手”,“就方艙真的氣氛很好的,很好玩的,大家都很和諧,相互幫助”。

最後的總結是:“制度非常好。所以有人陰了,不要走呀,寧願當志願者,也要留下來。”當天有52個人可以回家,卻有5個人不願意走,當了志願者了,“不要相信黑子,都是有目的的。”

有些人懷疑,這番話才是“有目的的”,在短短一天內,連我在武漢、成都、西安的朋友都說在業主群裡看到了,搞不清楚這算是真的段子還是最新的宣傳攻勢。但不論真假,關鍵在於:如果方艙真的既不漏雨、條件也很好,是不是就值得在那一直呆下去?

不論那番話是否發自真心,那裡面都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真:人們自願交出了自由,換取“管吃管住”的生活。

在此,方艙是一個微型的烏托邦社會實驗室,你在這裡得到了無微不至的全面照料,看起來不用自己掏一分錢,而且秩序井然,條件只是你不能邁出門口一步。可想而知,確實會有不少人享受這一點,如果他們本來就在渴望得到這種家長式照料的話。

《肖申克的救贖》劇照

在電影《肖申克的救贖》裡,那個在監獄里呆了大半輩子的黑人里德有一番令人印象深刻的感慨:“我告訴你,這些圍牆很有趣的。一開始,你恨它們;接著,你適應了它們;到後來,你開始離不開它們。那就是被體制化了。”

鮑若望在他的回憶錄《毛澤東的囚徒》中也曾提到一點:在那個飢荒年代,“這裡流傳著謠言和幻想”,說勞改營裡的犯人吃得多麼好,“後來我才知道,這是審訊員故意散佈的,以便使人坦白”,因為“沒有比食物更能誘使人合作的武器了”。後來,不管勞改營裡的條件“怎樣惡劣,令人難以忍受,每個看守都會對我們說,我們是自己要求到哪裡去的”。

在其中呆久了,他也發現自己內心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變化:“儘管那時我仍營養不良,根本沒有康復,但我已適應了這個地方的節奏,並且居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幸福。”

這也是人性:在任何一個地方呆久了,你可能都能適應,有些人甚至如魚得水,感覺比外面更好。但真正的問題並不是它條件的好壞,而是你不應該對它產生依賴——或許可以這麼說,你越是適應這裡,那就說明你越是難以適應外面的正常生活。

上海的居家隔離

本來,方艙醫院存在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把一堆人養起來管吃管住,而是為了集中救治病人,但在“動態清零”之下,它的目標其實已經逐漸變成隔絕傳染源、實現社會面清零。就此而言,方艙只是一個消毒的中轉站,需要不停地流轉,本身也不應讓人對它產生依賴——這就像學校,畢業了就別一直呆著了。

本輪疫情上海因為感染人數太多,而原先的大型集中隔離點就那麼三五個,也根本來不及收治。全上海最大的集中隔離點由上海新國際博覽中心場館改造,3月25日起緊急施工,到3月31日12點也只交付了一半的7500張床位。考慮到此後日增一兩萬的數字,想想就明白,已有多少人事實上居家隔離了。

或許也因此,上海起初是管得比較寬的。月初就听朋友說,她嬸嬸和堂妹確診後居家隔離,“沒人管”。但從4月10日起,強制轉運隔離的消息越來越多,昨天還看到虹口一居委會的通告:“按規定須轉運的居民,若拒絕轉運,對於個人,若不去方艙的,將永遠紅碼,永不摘帽;對於整個小區,目前政策就是整棟樓持續封控,樓內居民風險倍增,小區解封無望。”

這或許表明,隨著周邊省份接收上海感染者和一些人轉陰出院,現在上海的方艙容量終於得到了逐步緩解,能騰出空來攻堅拔寨,強力推進社會面清零了。但這並不意味著居家隔離的實踐沒有意義,恰恰相反,昨晚中國疾控中心發布了《居家隔離人員防控要求》 ,首次委婉承認了居家隔離是可行的。

如果這次上海人和醫護人員在方艙裡的經歷有意義,那或許恰恰在於:他們所吃的苦本身證明,在危重症率極低的情況下,居家隔離是比去方艙更好的選擇。但願這成為社會新共識的開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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