维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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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防疫何以至此

這種決策的自由度,只有當它不影響到全局的情況下,才能得到容忍。
上海“分區封控”檢測核酸Aly Song/Reuters

上海本輪疫情已持續一個多月,至今仍處於高位,這兩天新增確診+無症狀感染者每天都超過2萬人。有朋友對此深感困惑:“都封得這麼嚴了,為什麼還這樣?到底哪裡沒做到位?”

他這麼問,隱含著一個前提:只要封得夠嚴,“本應”迅速好轉。照這個思路,確實無法理解,因為他沒有考慮另一種可能:封控手段對這種新病毒已經無效、或效力有限了——就像你築堤壩可以堵住水流,但卻擋不住水汽。

上海這次防疫何以陷入今天這樣的境地?現在回頭來看,或許從一開始,這就是不可避免的。

沒錯,不是沒有人預料到疫情會爆發,現在很多人提到張文宏早在1月就提醒,要針對“疫情規模超出現在5倍或者10倍”做好預案。

然而,冷靜下來想想,恐怕張文宏也沒料到是現在這番情形,因為顯而易見的,現在相比起上海此前兩年裡零星的感染病例,何止是5-10倍的規模?那是上千倍的海嘯!

我當然並不比他更高明,出於對開放後病例暴增的隱憂,1月20日我寫過一篇《 上海能扛住嗎? 》,然而我得承認,當時我想的仍然是上海原有那套“精準防控”模式下如何更好、更快速地處理更多病例——換言之,是舊有模式的優化,而沒有覺察到這套模式隱藏的問題。

“精準防控”是一種走鋼絲般的微妙平衡,看上去簡直完美地兼顧了多個目標:

  • 快速、專業地控製本地疫情,幾乎沒有外溢;
  • 醫療資源未被擠兌,沒有次生災害;
  • 對社會生活、經濟活動的干擾最小化;
  • 保障個體的權利。

更妙的是,“精準防控”雖然常被視為上海獨有的模式,但其實也完全吻合“動態清零”的要求。直到4月5日,在外界看來上海的“精準防控”早成往事時,張伯禮院士在接受采訪時仍表示,“當前上海全市上下,全國上下都要統一思想、堅定信念,就是堅持精準防控、動態清零”。

正因為當時做得太成功,上海的表現曾引來無數好評,以至於許多人都好奇一點:“上海究竟是怎麼做到的?”但少有人注意到的是:這種平衡需要高度的技巧和小心謹慎,其實很容易顛覆。

上海流調人員Hector Retamal Agence France-Presse Getty Images

專欄作家劉遠舉日前在一篇《 疫情中上海能做得更好的判斷,並未過時》的文章裡說:

政府能力也不是按照疫情來設計的,一旦壓力越過一個閾值,政府能力跟不上,就會出現混亂。上海、吉林,西安都是如此。上海相關資源、能力、專業度、素質的冗餘度當然會高一些,正是這些因素讓上海應對德爾塔變種可以做到游刃有餘,但當壓力越過一個更高的門檻時,也會被擊潰,而擊潰之後的混亂類似的。奧密克戎就是一個更高的壓力。

在此可以看出,他認為本輪疫情的混亂,是因量變引發的壓力暴增。這一點應該沒有異議,“城市數據團”在《 多強的封控政策,才能防住奧密克戎? 》中估算,在同等的初始爆發條件和防控力度下,奧密克戎的感染力比此前的病毒高出5.82倍,因而目前看到唯一能確保清零的辦法,“就是在第一例病例出現後,立刻採取全城封控”。

現在問題來了:這樣一種做法,在國內其它地方或許有先例,卻正是上海最為排斥的,並堅持到了最後一刻。 3月27日晚宣布劃江封控,但就在前一天,上海防疫專家吳凡仍對外宣稱上海不能封城,而此時僅八天的無症狀感染者就已超過了1萬例。

也就是說,上海此前的模式,在決策優先級上,最看重的是保障這座超大城市的流動性和正常運轉,基於此,在充滿不確定性風險的局面下,以有限的資源來管理疫情不至失控。 “精準防控”並不是因為上海多有錢,恰恰是因為沒錢,深知自身的有限性,竭力避免總動員。

在3月1日的疫情防控發布會上,吳凡還說過,上海無症狀感染者多,這“對個體是好事,對面上防控是巨大挑戰”。這相當於委婉地承認:無症狀是可自癒的輕微感染,對個體傷害不大,但儘管如此,當下卻仍需要防控——甚至正因它毒性低而感染力強,“面上防控”變得更難了。

從後視鏡來看,精準防控前期太成功也造成了後面的大潰敗,因為你太成功就很難去放棄這個策略。


精準防控對付不了Omicron,即便沒有華亭賓館,上海也遲早會被攻陷。因為精準防控的前提是發現及時、快速甄別隔離、病毒感染力相對較低,流調跑在病毒傳播前面,但Omicron的隱蔽性、感染力都極強,使得這些都落空了——如果發現時已經快速傳播開了,那篩查密接是難以想像的工作量,即便可能,也已經失去意義了。


此時,防疫人員就陷入了兩難:他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完美地兼顧多個目標,而只能在相互衝突的要求之間做出痛苦的抉擇。


現在我們都已經知道結果了:他們起初還是最優先確保上海的開放流動,但隨著感染人數指數級暴增,人力和醫療資源遭到擠兌,此時唯一的辦法就是推行抗原自測、居家隔離,將有限的資源用於救治確診病例和危重症。


然而,這就勢必顧此失彼,無法實現所有陽性清零,也難以阻止外溢。此時就面臨一個決斷:要么全國各地陸續跟進上海的做法,要么是上海跟其它地方一樣一刀切。結果是沒有意外的。




事後有人說:“我們上海人本來都已經躺平了,又被全國人民硬生生扶起來。”語雖戲謔,但卻一語道破真相。是不是“優等生”,每個人判斷不同,但有一點可以肯定:當疫情外溢,上海就無法單獨探索一條新的道路了,只能和全國步調一致。


如果決策過程是這樣,那也表明,上海的防疫原本是著眼於本地視角、醫學視角,但最終卻正因此而導致翻船。因為他們在作出決策時,只考慮如何從醫學上控制住本地疫情,並深信這是科學合理的,但卻沒有充分意識到一點:這種決策的自由度,只有當它不影響到全局的情況下,才能得到容忍。


醫學專家憑藉其專業,在決策時可以相對靈活,一線醫護人員面對病人也可以有一定的自主權;這不像有些基層社區,只管執行,不管死活。然而,如果對專家的考核也是“一例陽性,全院停診”,那麼結果和社區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差別。


也就是說,專家的決策自由度只能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存在,一旦“溢出”,就不是專家能說了算的了。當然,此前上海堅持不封城的最重要理由(“上海是國際大都市,不能封”)其實也是個政治判斷,但這不如說是為了抬出來保全這種有限決策自由的。


前些天在一個群裡,有朋友提到經濟學家Thomas Sowell的名言:“當代價不由決策者承擔時,犯錯是容易的,堅持錯誤也是容易的。”他原本是想說上海人吃的苦不值得,但諷刺的是,有人卻將之理解為當初上海決策失誤,導致外溢,而代價由外地來承受。實際上,更契合當下情形的,或許是這位經濟學家的另一句名言:“最重要的決策是誰來做決策。”




上海模式失敗了嗎?眼下不得而知。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的一點是:當下強硬的“動態清零”模式,其實和上海的“精準防控”一樣,都基於對資源有限性的認識。


在3月28日之後,“全國馳援上海”的景象,說白了,就是上海資源不足,從全國范圍內調動資源來加碼。然而,全國的資源也同樣有個限度。昨天還有個外地朋友跟我說,現在各地還能援助上海,要是哪天各地都爆發了,自顧不暇,誰來救?


從這一意義上說,現在的做法相當於是上海走到一半,突然掉過頭去重新再走一遍,“上海撐不住,全國來撐你”。然而,就算這次能撐住,仍然沒有走出新路子。一旦全國都陷入上海當初的境地,那麼可能還是不得不走上海走到一半的那條路。


假如我們在付出巨大代價後,能爭取到一點緩衝時間,可千萬別再像之前,白白浪費了一年多窗口期了。


留給我們的時間可能不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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