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IA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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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旅途碎筆‧之三】旅人的行李

天亮我們就會各自別離,但是我想記得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,以及他們的行李。

在沙壩的Homestay有一座前庭,庭外對出去就是梯田、水牛、不知名的雕塑、座落田間的小房舍,庭內是精心維護、小花生長的草皮,大木桌,鞦韆,座椅。從前庭到屋子的木門,階梯拾級而上。

每天晚上,燈泡與燈條將前庭點上柔軟的燈光,小小狗們垂著耳朵搖著尾巴,追逐、打鬧、嬉戲,旅人們或是在Homestay 的晚餐結束後繼續在木桌聊天,或是坐在階梯與狗玩耍。孩子的遊戲聲,蟬鳴與金龜不斷撞上燈光點上的傘面,小狗的吠叫聲,澤蛙的叫聲,斷續傳來英文交談,隨著夜風侵透門內。

天亮我們就會各自別離,但是我想記得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,以及他們的行李。

背包

霧氣浸透整個小鎮的那天,我們在將臨的夜色中送走來自波蘭的女孩,他將要前往河江。

Homestay的主人幫他叫了計程車,他在圓桌前掂量他的行李:前後各揹兩個大背包,手上一個厚重的手提袋。一個女孩上前,建議他調整後背包的肩帶,能讓背負時更舒適,只是遠超出一個背包客該有的行李量,還是讓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問起,裡面都裝了什麼。

他向我們展示他不忍放棄的行李:暗紅色的大背包裡,收著一個在會安親手製作的燈籠,折疊成一束,細心用塑膠袋包起來;暗色調、厚重而精緻手工筆記本,一大一小,大的留給自己,小的送給男朋友;硬殼包裹的頭戴式耳機、沉重的行動電源,便於旅途中工作。

他說越南好神奇,在歐洲只要一個背包就足以待上一個月,但這裡有這麼多他想帶走的物事。

你在越南待多久了?其他人問起。

三個禮拜。

一輛車從Homestay陡而長的坡開下,他不確定是不是他的車,直到車子轉向,倒退著下了坡,其他女孩手指著車說,我想那確實是你的車,他正在倒退。車終於停下,大家把行李提上了車。

我們揮手道別,回到木桌前坐下的時候,才發現夜霧終於散去。

日記

和初見面的德國女孩打了照面,這兩天我們是室友,床與床間,一個木架相隔,兩張床外,厚重布幔圍起。我們聊了十幾分鐘,發現年紀相仿,我23歲,他22歲,他在德國讀藥學,這次旅行是學期與學期間的假期。

那兩天天氣並不晴朗:不是瀰漫整個鎮的霧氣,就是夜裡陡然降下的雨勢與沉悶的雷聲。我們談論彼此在沙壩的計畫,他略帶憂慮的說著,希望明天天氣轉好,他能去健行,後天他就要離開沙壩了,明天是他的唯一機會。話語差不多告一段落,將要轉入沉默前,他自然地告訴我,他要寫日記了。我說我也要去洗澡。

床鋪上暈染的微弱黃燈中,他專注地寫著。

另一次是與一對來自義大利的夫妻一起健行,抵達嚮導在Lao Chai 的家後,我們癱在桌前等炙熱的陽光消退,閒聊一陣,各自回了房間拿東西做事,我把日記拿到正對著村落的前門桌前來寫。男人走過來問我,他能夠坐這裡嗎?他想要寫日記。他解釋旅行中會有很多思緒流動,但如果沒有記下來,很快就會忘記,透過翻閱日記,能讓自己便於想起。

他問我在寫什麼呢?我說也是日記。

我們就這樣安靜的各自寫,直到他的妻子過來,也拿出一本日記本來寫,沒有交談,沒有詢問。

我注意到他們的日記本像是越南當地賣的紀念品,硬殼,封面上寫著Vietnam。

大家都寫差不多後,我們一起在村落四處逛逛。

我知道他們走過許多地方。或許他們的家中,也有著很多寫著不同國名的日記本吧。

Mate與紙板

從南部胡志明市一路旅行到西北部沙壩的阿根廷男子在晚餐時聊起,明天他就要離開沙壩了,距離簽證到期,還有五天,所以他要在這之前抵達寮國。

怎麼去?其他人問起。

搭便車。他說

來自澳洲的情侶驚訝,問說行得通嗎?

他說,不確定,但從南越一路搭便車,而現在我在這裡。

他在歐洲、南美、澳洲,其他地方也搭著便車,穿過廣大陸塊。

另一個人說起,他明天也要離開沙壩去往河內,他是下週一的班機。有人隨口問了,今天是禮拜幾,大家也都不知道,只能確定一定是四月二十幾號。

旅途讓人遺忘確切時間。

有人開了手機桌布揭曉答案,週四。

阿根廷男子坐我旁邊,他說,那距離他的簽證到期不是五天,還有七天。

隔天早晨,我要出發去鎮上,來自阿根廷的男子和來自德國的室友也將要在今天離開,他們坐在階梯上聊著天,和Homestay的主人討論著路線。看起來不知從哪裡拆下的紙板上,藍色原子筆寫上「Người Argentina / Đang Tìm Kiếm Chuyến Đi」,字跡反覆描深加粗,而下面一排寫著地名:Bản Thèn Thầu / Lai Châu / Phong Thổ ......Sa Pa。

閒聊之間,他拿出背包裡的茶壺,搗碎的乾燥草葉中沖上少許水,再加入熱水,一小壺Mate(瑪黛茶),向我們解釋這是什麼。

遞給我,喝Mate時,手不能碰觸吸管,我笨拙地在草葉裡找了一陣液體的存在,苦澀均勻瀰漫口腔。

我向他們告別往鎮上走,路程大概一個小時,Mate的苦澀還殘留在口中。而車聲,早晨的陽光,來往的行人、車輛,進入鎮上兜售紀念品的婦女,無一不向我展露著沙壩的早晨,世界的樣貌。


讓我深深記起他們,與他們的旅行的,不是身分或旅行計畫,而是這些旅人與物件的親密聯繫。就像行李一樣,一個人能隨身攜帶的記憶不多,但這些物件相關的記憶,就像是一個線索,提示,像那個來自義大利的丈夫說的,多年後翻閱,一些細節逐漸在記憶中鮮活起來。

大概有一半時間,我們不會問起名字和身世。我們在來自哪裡,旅行過哪裡,接下來的旅行計畫,過往的旅行經驗,種種問題裡,找尋共有的親密性,找尋下一個問題,問的更深、更沉,默契地止步在某個程度的沉默。也有些時候不用說話,步履裡,動作裡,就可以解釋一切。

每當早晨,我們就這樣各自踏上旅程,像那些無名無姓的旅行者一般,隱入移動的路徑,但又何嘗不是有名有姓, 攜帶著各自記憶進入下個城鎮,下個村,搭上巴士與便車。

我們都有同樣被陽光照射而炙熱的後頸。

男子搭便車的紙板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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